樛木

学宗教的,没事写东西做饭的闲散人士

人类召唤师(1)游子

我有异能。

我并没有选择拥有这个能力,当然我或许也没有选择的权力。

但当我出生时的啼鸣让某位正在工作的中年男士出现在病房中的时候,我令人不安的一生便正式宣告开幕了。

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在三十分钟内唤来存在于这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人类,并且听他们倾述自己的故事。

但是我并不能选择前来的人选。

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最能够被温暖的人,因为我永远不会缺少认识他人的机会。

但我却感觉自己是最孤独的人,因为我只在短暂的时间内拥有不确定的喧嚣,他人带着暂时的困惑到来,卸下一部分的负担,轻松的离去。

我得到的却是难以忘却的各种喜怒哀乐。

我不知道上天赋予我这种能力到底有何目的,不过我只能努力的挣扎在不属于我的情感的碧波中沉浮,用文字记录下我不同寻常的人生。

或许某一天,我会得到属于自己倾述的三十分钟。

我是何若,这是我和大家的故事。



第一章 游子

天色不早了,时针指着左偏上三十度。

今天的工作可以收尾了,闪着黄光的电脑上一共打着不到两行字。

故事永远是不够多的,但记录者的想法永远是不足的。

文字带着禁锢想法的镣铐,不能够被随便书写。

反正这是交稿日前两天我给自己编写的理由。

窗外的不锈钢纱网上挂着几只品种不详的虫子,长相各自奇形怪状,我看着并不熟识,但却觉得它们在盯着我。

不是一个想要一个人呆着的夜晚呢。

换上书桌下面那双草绿色的拖鞋,打眼看去,墙角的背包扣上的小恐龙朝着我呲牙咧嘴。

懒得理他。

下楼去,拉过饭厅一把带着软垫的椅子坐下,把另一把专为客人准备的椅子拉开。

月光透过门下的缝隙一丝丝的挤进来,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铺成了一个小栅栏。

不知道今天的客人,讲的故事会和什么有关。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打着点,节奏和心跳正好间隔半秒。

有哭泣的声音传来。

我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个少女,年纪不大,最多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黑发,黑眸,浅黄色的开衫毛衣看上去毛茸茸的,很暖和的样子,头发散着披在肩上,向各个角度翘起来。

有伤感的情绪在空气中微微的流淌着,有一些融化在了白的月光里。

我把手边准备好的热茶推向她,换得她抬头看向我的方向。

但是目光自然的跨过了我。

还剩下二十八分钟,我需要打开话题。

“你好,有什么事情在困扰你吗?”

被异能召来的人似乎都很熟悉我,没有做自我介绍的必要,希望她不是特例。

终于被我的话拉回了现实,面前的女生伸出手来抹了抹眼泪,开口说道:“你常离开家吗?”

我摇摇头说道:“如果你指的是远程旅行的话,对我这种日常需要赶稿的人来说是很奢侈的事情。”

她似乎笑了笑,但耷拉着的眉毛看不出笑意。

“那你还真是幸运呢。”

看来这姑娘对某种涉及到家庭和旅行的事情很苦恼呢,我的心里大概猜到了什么。

“你现在离家很远吗?”

她点点头:“果然被猜到了啊。我现在在国外留学,已经两年半都没有回去了,你知道因为什么。”

原来如此,那场突如其来的疫病,所分隔开的距离,看来远不止万里之遥。

“那你所思念的,是家还是家里的人呢?”

似乎被奇怪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她有些困惑的看着我。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她的目光这次没有跨过我。

“请仔细想想,你想念的是在家乡看遍的熟悉的场景,方便的生活,那个家里残留着的淡淡的不知哪来的香味,小时候经常会踩到的玩具,昏黄的台灯,还是那些从襁褓开始,抱着你长大,把这世界上所有恶劣的事情全部为你抗下的家人呢?”

家的定义,在离开的那个瞬间,就变了,在某个百叶窗中微微投进光亮的下午醒来的时候想起的记忆,才是自己最怀念的。

我想知道她的答案,因为我知道我的。

那是一场光与影的魔术,具体的细节即便是二十余年过去,依旧历历在目。

我并不怀念母亲温暖的怀抱和激情的泪水,我也不想念父亲坚实的臂膀和宽厚的胸膛,我的回忆中一直被一节车厢内的场景占满。

一节破旧的绿皮火车车厢。

仿佛发生在最深最深的梦里,才会这么接近于现实。

不知从何时起,我就追着父母一遍又一遍的描述着那个场景。

半拉菱形窗格被金铁交击的响动打压的越来越扁,一点,又一点,从右上到中间,坚持了一阵,还是被拉了下去,掉在激烈摩擦的轨道上。

我缩在冰冷的座位上,左手垫在木头和劣质金属交加铺就的台面上,往掉下尘灰的车顶看去,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好像有什么东西纠缠在一起。

长大了才知道,那应该是人的影子。

我父母的影子。

在那节车厢中的他们应该是年轻的,有活力的,对这个世界还有着过剩的好奇的。

但那两个影子却暮气沉沉。

欲望被漫开的失望盖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上下盘旋的暮气。

所以我一直不相信,他们是真的从心底里喜欢这个落脚的城市。

贫穷就像那些总在梦里出现的影子一样,无论用什么力量拖拽它,它最终都会落回到我们的头上。

“我”挣扎着从绿皮车的窗望出去。

这趟车好像总是在走隧道,对了,因为那是座山城。

很会困人。

窗户上的那个我也在看我。

他背对着我,手中握着鲜红色的羽毛球拍,瘦弱,但背影里满是神气。

在他对面的是一个小女孩,身子很挺拔,显然年岁要更大一些。

我看着她看着他。

她越过他看着我。

发球。

接球。

发球。

接球。

“啪!”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你们又在搞哈子哦!”是父亲的声音,怒气中带着无奈。

女孩子向对面跑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在不应该消失的地方消失了。

“我”没有去追,因为父亲开始追我。

那之后再也没见到她。

她还说过要做我和杰娃子的新娘呢。

嗯?

这个名字…

我肯定记得他。

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在哪儿呢?

我试图从冰冷的座椅上起身,但小小的身体像是支撑不了似的,骤然的又垮了下去。

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绿皮车没有等我,开向了远方。

我抬起头来,面前的女孩子已经扬起了眉毛。

“你在听吗?”

声音清脆中带着坚定。

“不好意思,我在听。”

还剩下20分钟。

走神真不是一个好习惯,特别是专注于自己的时候。

我需要继续我和她的对话。

“看来你已经有想法了?”

她点点头,头发微微的左摇右摆。

“我觉得我其实不想家。”

这个回答并不让我意外,但是,很有趣。

“是家在想我。”

这就很让人寻味了。

“怎么说呢?”

我试图为她添些茶,被她挥手挡开了。

“我在离家乡万里之遥的地方上学,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和老家四季分明的气候不同,那里只有两个季节,雪季和准备下雪的季节。五年前我带着无比的期待到达学校的时候,在九月份见到了第一场雪,我在外面傻傻的站了两个小时,直到被点缀成一尊小小的雪人。那时,我并不想家。老家门口还在修建的幼儿园,街对面不甚繁华的商业街,还有楼下招租了两年的商铺,对我而言都不过是些在不断后退的景物罢了。我的眼前被雪盖住,我的心里也吹起了寒风。”

她微微的咳嗽几声,把毛衣的领子往里拽了拽。

还剩16分钟。

“我喜欢那个和家乡不同的地方,我不会再被限制在一个难以发挥的小圈子里,不会再被过重的期望压住,这些东西,远比一冬的雪要冻得更厚。至少在极短的时间内,我是如此认为的。”

背井离乡的人似乎总会把到达的地方和家乡对比,大抵和竹节是一个道理,长的太快太长,到了鞭长莫及回不去的地方,只能盯着天空发呆了。

“一年之后的我就是这样。当我把一切新奇的事物都尝试过了,故乡的山风带着凌冽的气息跨过海湾和大洋向我扑来,把那些我曾经鄙视的食物的色香味打在我的脸上。有多少个深夜,我伏在案上,趴在床上,看着手机里面形形色色的美食视频难以入眠。很难说我有主动去想这些我曾经唾手可得的小玩意,但它们就是不肯在任何一个时候放过我。”

说到这里,她好像很难过,把头深深的埋进双手中,我盯着她后脑勺向我刺来的一束头发发着呆。

是啊,到底是我们在思念家乡,还是那些旋回在记忆深处的事物不愿意放过我们呢?

我不知道。

她的情绪好像稳定了一些,我递给她一些纸巾。

她小声嘀咕着谢谢,接了过去,但只是使劲的攥在手上。

“接下来的日子就更难了,至少在前两年,当我想要回去的时候,只需要花费少量的时间在空中辗转,就能够和美梦一起飞回去。但是有了那场疫病,一切都改变了。像是有无形却坚硬的墙,突然就杵在了那里,故乡也失去了向我扑来的气力,反而是我开始主动担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的那些熟悉的人,在不断往来着,看似触手可得却遥遥无期的屏幕内外靠着机器维持着联络。每当通信结束的时候,我都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顺着那根褪色的黄色网线,回到了那两个老人身边。”

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时间还剩下五分钟,这次我不想催她。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白色seiko简约的表盘默默的走动着,就好像没有动过一般。

“今天啊,是我最后一天在待在这个地方。我住的小别墅后面的院里刚长出来了小草,它们冬天总是被埋在下面,挣扎着摇动着,瘦弱的身体却总能在夏天化雪之后第一时间茂盛的长回来。我觉得我也能,即使要回去是困难重重的局面,即使会受到莫名的骂声,即使我对未知的情况还存着百分之百的恐惧,但是这一次,我要鼓起勇气扑向我的家乡。”

她笑起来,我的红茶多了些微的甜。

“谢谢你,我觉得我懂了,故土和故人总是双向奔赴,我想念的既是那片土地,又是土地上我生活过的每一点痕迹。”

时间到了。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面前的两个红茶杯还都散着微微的热气,第二天早晨起来,她应该不会记得这个确实存在过的梦境吧。

希望天下的游子都能平安回去。

那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能够遇见很多人的我,为什么感觉这么孤独呢?

不如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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